2016年12月9日 星期五

陌生人的約會

週日,小鎮火焰似的豔麗秋景緩緩融入暮色,我們走過公園落葉紛飛的大樹、穿過老城朦朧的暈黃燈光,前往烏佩爾莊園餐廳。

「真是個奇怪的約會!」朱利安說。

「對啊!真的挺奇怪的…」我亦有同感。

約我們見面的是個名叫法蘭克的陌生人,他前後打來兩通電話,促成這次約會。他與我們住同鎮,想藉地利之便,代替遠方朋友阿佛德向我們表達謝意。格特的弟弟阿佛德住在德國南部,是另一個與我們通過三次電話的陌生人。

抵達城外的烏佩爾莊園餐廳,服務員領我們到法蘭克預訂的位置就座。不久,一對中年男女來到桌前,男人露出友善的笑容說:

「你們好!我是法蘭克,這是我太太瑪汀娜,非常感謝你們能來赴約!」

一番寒暄之後,我們以健行、騎腳踏車、跳舞等話題為這場會面暖身,雖然小鎮人口僅兩萬多人,但年紀和興趣都相當接近的我們從未謀面過,如今透過格特才有了交集;此刻,我們一邊吃喝一邊閒聊,看起來就像認識很久的兩對夫妻。

「除了代表阿佛德一家人,我本人也非常想和你們談談格特的事情,我和他有三十幾年的交情,是親如兄弟的朋友。請問你們可不可以告訴我一些有關他的具體情形?」法蘭克說。

格特!他從未介紹過自己,我們與他只有一面之緣,卻留下深刻的印象…。

山毛櫸樹下

遇到格特那天,我們剛開始放秋假,早餐時,看見窗外天氣晴朗、陽光燦爛,朱利安就邀我同去森林採摘黑刺李(德文Schlehe/英文Blackthorn)。朱利安愛用新鮮的黑刺李果子泡酒,對森林裡少數幾叢黑刺李的分佈位置與採收時令都相當熟悉。

走過山腳下陽光下波光粼粼的湖,經過倚山傍水的大房子,我們順著步道上坡左轉,在半公里處的陽光與樹影分界點離開步道,然後從右邊一條長滿雜草的小徑切入濃密的樹叢。

「一直走就能看見一棵高大的山毛櫸,那叢黑刺李就在它附近,希望今年它結出的果子還是像往年一樣圓潤多汁…」朱利安說。

彎腰走過樹枝低垂的叢林,朱利安伸手指著遠處那棵高大的山毛櫸說:「快到了,就在那兒…」

走出樹叢,穿越過一大片黃褐斑駁的蕨類植物分佈地,我們走上一座微微壟起的小山丘,終於看到山毛櫸的全貌,它約有三十多公尺的高度,頂天立地站在那兒,看起來氣勢不凡。

「哇~好壯觀!這應該是小鎮最漂亮的山毛櫸!」我仰頭看著聳立至雲端的樹身。

「咦!妳看!樹下好像掛著一個東西」。朱利安說。

「有嗎?」我瞇起輕度的近視眼,發現樹下垂掛著一件長方形物體。

「我們過去看看…」朱利安說。

走到距離山毛櫸約兩、三公尺處,我們停下腳步。

「樹下吊的是一個人嗎?」我問。

「好像是…」朱利安答說。

「是真的人,還是假的道具人?」我低聲詢問,朱利安無言以對,只聳了聳肩。

他繫在一根紅繩子上,筆直地垂掛在樹下,樹旁立著一座金屬短梯,梯子頂端壓著一截直徑與高度都約20多公分的圓形樹幹。

他背對著我們,頭上戴著淺灰色運動衫的帽兜,捲起的袖子下露出的半截手臂呈現鍍銀氧化後的灰黑色,左手腕上一隻金屬手錶閃著刺眼的光芒。他身上那件深色牛仔褲有幾處沾有污泥,腳下那雙黃色運動鞋,鮮明刺眼地懸掛在離地約50公分的上空。

「這應該是假人!」我說。

「無法確定,妳在這兒等我…」朱利安往前走了幾步,駐足觀察片刻,回頭對我說:「也可能是真的!我們報警吧!」

失蹤人口

等待警察時,朱利安提起失蹤人口的告示,我問他:「聽說後來有更多警察、警犬與義工參與第二次搜山行動...已經過了那麼久,應該找到那個失蹤人口了,對嗎?」

「我不太確定…」朱利安比我關心時事與新聞,他不確定的事情,我也無法確定。

「我們不會剛好找到了失蹤人口吧?」我脫口而出,然後深吸一口氣…天啊!山毛櫸下的也可能不是假人!

那時,我們不知道他就是那個名叫格特的失蹤人口,一個月來,各個森林出入口貼著尋找他的告示,報紙也刊登過警方搜山尋找他的新聞。

法蘭克靜靜地聆聽我們描述當天的情形後說:「那天,我收到他暗示告別的感謝訊息,覺得怪怪的,就通知了他的家人。當晚,有人發現他的車子停在威斯哈特森林附近,於是警察和警犬就漏夜進行搜山行動…。」

「我讀過他女兒尋找他的消息。」我腦中浮起報導上那個看起來慌亂無助、流著淚的女人。

「每天一下班,我就騎越野車到山裡找他,週末時,親友們也常組隊上山尋找他,我們真的很擔心他…」法蘭克說。

法蘭克夫婦跟著阿佛德與親人依照我們提供給阿佛德的GPS標示,去了兩次那個地方。第一次,他們清理了警方原封不動留在現場的證物,如金屬短梯、酒瓶和藥盒子等等,讓那兒回歸原始的自然面貌。第二次,他們在山毛櫸樹上釘了一塊刻有追悼文的金屬片、在樹下放了一塊紀念石和蠟燭,並進行了一場迷你告別儀式。

「那兒遠離塵囂,彷彿人間仙境,格特喜歡大自然,他一定很喜歡那棵山毛櫸…」法蘭克抹抹紅紅的眼睛。

一趟短程車

「這件事一定讓你們多少受到了驚嚇,對嗎?」瑪汀娜問。

「還好,這幾年我們經歷了一些事情,對驚嚇有了些免疫力。還有,以前我一個人在山裡健行時,經常想像要如何處理各種可能發生的意外,因此有了心理準備。不幸中的大幸是,醫生依屍體的保存狀況,確定附近沒有野豬或其他肉食動物出沒,否則就很難辨識死者身份。」朱利安答說。

「真是不幸中的大幸,感謝上帝! 格特患有重度憂鬱症,症狀時好時壞,很遺憾他選擇這種方式解脫,如果造成了你們的困擾,請多多原諒!」法蘭克說。

醫生與救護人員在報案十五分鐘後抵達,醫生確認山毛櫸下是真人後,立即聯絡警察前來支援。當時一聽是真人,我就怕了,很想離開,但由於朱利安自告奮勇去外面接應警察,醫生又突然要回去救護車上拿工具,所以現場就剩下我和救護人員兩個人,我心想若把救護人員一個人留在那兒,他也許會害怕,所以就勇敢地留在那兒陪伴他。

「如今,除了不敢一個人獨自去黑壓壓的地方,這件事對我沒有太多影響。我想,他全身包得那麼緊實又背對入口,可能就是要避免過度驚嚇發現他的人。很感激他沒在我腦海裡留下驚憟的畫面!」我說。

「其他人不一定能這樣看待事情,你們真的很特別,他很幸運能被你們發現,感謝你們發現了他!」法蘭克說。

「如果沒找到格特,法蘭克這一輩子可能都無法安心過日子。上週舉辦了告別式,雖然他的離開令人傷痛與難過,但親友們都很感謝能有機會和他告別,好好地說再見,真的很重要!」瑪汀娜輕聲地說。

晚餐後,法蘭克談了一些有關格特的事情,並拿出筆記型電腦,分享格特生前的活動相片,相片裡的他看起來活潑、搗蛋與開心。法蘭克承認自己還很難接受事實、還需要時間去消化內心的哀慟與失落,但他尊重摯友的決定。

「我很喜歡樹下那塊紀念石上的句子“悲傷將隨著時間的翅膀飛走。”(Mit den Flügeln der Zeit fliegt die Traurigkeit davon.)」法蘭克說

「時間是最好的解藥,走的人走了,留下來的人要學習放下;也許能換個角度思考,思考你的生命因為有了他而變得更美好,所以他是你今生的“獲得”,而不是“失去”。」我說。

「是的!他是我的“獲得”…」法蘭克點點頭說。

有篇文章把每個人的生命比喻為一輛巴士,沿路有人上車、有人下車、有人搭一、兩站車,有人搭長途車。由於搭了法蘭克長途車的格特下車時出了點狀況,所以法蘭克和瑪汀娜意外地搭上了我們的車;雖然僅僅相處了幾個鐘頭,但這場陌生人的約會卻是一次坦誠、親密的交會,令人終生難忘。


作者:荳子   完稿於2016年12月09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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