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1月21日 星期六

老瑪莉安的長青舞會

每隔幾年,愛呼朋引伴去跳舞的我就要找新舞伴來替換“老掉了”的舞伴,除了年長的,有些同齡或比我年輕的跳舞同伴也會超車掠過,在我身邊突然老掉了,老得無法忍受震耳欲聾的音樂、老得無法在擁擠的人群中感覺自在、老得缺少跳舞的體力,或者老得失去跳舞的興致。

有一段時間,我憂心忡忡地等待著自己老得”不能“或”不想”跳舞的那天到來,所以像末日狂徒般瘋狂地、賣命地跳著舞,直到參加了一場長青舞會,我才轉憂為喜;那場長青舞會讓我大開眼界,看到有情的人心足以抵抗無情的歲月。

獨居的母女與姐妹
那是我到法國里昂拜訪丹丹的第二天早上。半睡半醒的我瞇著眼,坐在面對廚房的L型原木吧檯的高椅子上,陽光從左方穿過落地窗,在廚房白色的地磁磚上撒落一束束亮得刺眼的金色光芒。

吧檯上擺滿了盤盤碟碟的早餐,我從中挑了一片金黃色的烤吐司放到盤子裡,在上面塗抹一層厚厚的草莓果醬。

主人丹丹在遠處客廳落地窗前的辦公桌打電話,桌上電腦的大螢幕前散亂著滿滿的紙張、文具和檔案夾,看起來週末還不得閒。

丹丹的媽媽瑪莉安、二姐和三姐都住在里昂這一帶,除了三姐有自己的家庭,媽媽老瑪莉安喪偶、二姐獨身、丹丹離異。照理來說,三位單身的母女應該住在一起,才能互相照應,但她們三人崇尚歐洲個人主義,寧願孤獨也要保有私人的生活空間,因此各有各的住處。

老舞棍瑪莉安
丹丹打完電話時,門鈴剛好響起。瑪莉安和二姐踩著高跟鞋「喀喀喀」地走進來。漂亮的二姐身著一襲及膝的紫色緊身洋裝,窄窄的腰身下是一雙均勻美麗的長腿;瑪莉安的裙裝比二姐更鮮豔時尚,但還是看得出屬於她那個年代的老實樣。

獨居的瑪莉安今年八十二歲,是個老舞棍,雖然目前只剩下十五分鐘的跳舞體力,但對跳舞還是充滿激情,一談到跳舞,她就神采飛揚。瑪莉安經常拉著兩個獨居的女兒去跳舞;家族聚會時,她偶爾會一聲令下,就帶領全家人去舞廳跳舞,對於老瑪莉安來說,陪她跳舞就是兒孫孝順她的表現。

瑪莉安喜歡和我跳舞,因為我不但什麼舞都跳,還熟悉標準舞的男性舞步,可充當她的男伴。上個月聽到我要來里昂拜訪丹丹,瑪莉安就迫不及待地訂下了日期,約我們去Saint-Désert 的Le Looping參加長青舞會。

皺紋無法遮掩的美麗
在舞蹈俱樂部門口排隊入場的來賓個個打扮得光鮮亮麗,男士們有的西裝筆挺,有的休閒優雅;女士們有的端莊美麗,有的性感撩人,也有的俏皮可愛。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位身材姣好的女人,身穿蕾絲雪紡衫與一件白底綴有紅色小瓢蟲的澎澎短裙,短裙下露出修長的腿和一雙紅得令人心跳加速的細跟高跟鞋。

引人遐思的女人轉過頭來對我微微一笑,令我張口結舌,那張淡妝的美麗臉龐深深刻劃著歲月的痕跡,她至少有八十來歲,但就像老瑪莉安一樣,她那雙藍色的大眼睛還很年輕,有著少女的溫柔的夢幻色彩。之後,我又遇見更多像她一樣的超資深美女,她們個個穿著迷人、態度自然大方、舉止優雅但又不失純真。

無論是在自己的伴侶或其他男士眼中,超資深美女都有著  超越皺紋的美麗;舞池裡常常可以看到高齡伴侶彼此款款深情注視對方的鏡頭。有位魯迪先生請我跳了幾支華爾滋,他結合法文、西文和英文,很認真賣力地與我溝通,成功地介紹了他自己,還告訴我,他五十八歲那年在這裡愛上了一位七十歲的美女,他們整整熱戀了三年,直到她離開人世。「那是個從裡美到外的女人,她的美麗與光芒是皺紋無法遮掩的...」魯迪先生說。

Le Looping的長青舞會
這家舞蹈俱樂部有點兒像台灣的地下舞廳,矩形舞池的四周擺著幾張矮玻璃桌和幾套二至四人座的皮製沙發椅,再外圍些的走道旁擺著較高的小圓桌與與木質座椅。俱樂部面積不算大,現場一百二十來位客人中,六、七十歲的就占了約四分之三。

三位帥哥組成的樂隊在現場演奏著各式舞曲,從傳統交際舞曲、拉丁美洲舞曲到流行舞曲,華爾滋、探戈、恰恰恰、倫巴、森巴、狐步舞、捷步舞、迪斯可和尊巴舞等輪番上陣。舞曲響起時,男士們紛紛起身,彬彬有禮地向女士們邀舞;有些未被邀舞的女士們互相配成對兒,也有模有樣地勾著手臂進去舞池。

演唱節奏較快的流行舞曲時,主唱人示範勁舞帶動跳,帶領舞池裡的男男女女動作一致地跳排舞,這時,那些體力跟不上快舞節奏的老紳士與超資深美女還是面不改色、怡然自得,以慢兩拍或慢四拍的節奏隨眾人起舞、尖叫與歡呼。

一位行動不便的老先生撐著拐杖一拐一拐地去吧檯點酒,又慢吞吞一拐一拐地走回到座位,但當他聽到舞曲響起時,卻立刻站起來,把枴杖丟一邊,就摟著打扮入時的老太太去跳華爾滋。當他發現我直愣愣看著他時,老先生對我頑皮地眨眨眼,指指拐杖又指指老太太。不知他是否想告訴我,老太太就是他舞池裡的拐杖?

舞池裡一對對高齡紳士和超資深美女舞得纏綿悱惻,在流瀉的聲光影幻境中全然忘我,他們的身體在舞曲裡旋轉、銀髮隨節奏飛揚、衣裙翩翩飄暗香、唇角朵朵花開放~愉悅的心共鳴著美妙的旋律、和諧的舞步踏出生命的精采。

這個下午,我多次充當老瑪莉安的男伴,帶著她跳華爾滋、探戈和恰恰恰,老瑪莉安的臉上洋溢著幸福與陶醉的表情,有時還“深情款款”地注視我~她那張被激發生命熱情的臉龐,閃耀著戀愛中女人的光彩。

老瑪莉安體力有限,每每跳兩三支舞,就必須回座位休息一下。有次她感嘆地嘟噥著:「唉!怎麼才跳兩支舞就跳不動了?我老了嗎?」,鄰桌一位穿著黑色露背裝,顯得高貴性感的女士聽了就答說:「歲月催人老,能老掉一身皮囊,能讓關節有些兒故障,能讓體力衰退,但我們的心可以永遠年輕不老!」。

一路跳到天堂彼端!
Le Looping的長青舞會,讓我見識到歲月無法剝奪的熱情與皺紋無法遮掩的美麗,而且只要心不老,舞就能一直跳下去,如果八十歲時,我還有穿美麗衣裳的興致、還有跳舞的心情,還能脈脈含情地注視我的舞伴,我的人生就圓滿了。

我要一直跳舞,跳到人生的最後一個音符,再含笑從人間跳到天堂彼端!
 
〈本文已發表於皇冠雜誌754期/2016/12 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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